☆ 第三章-《狗生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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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我们去看董阿姨。”

    陈东君牵着于今清走出了游乐园,坐车去医院。

    病房的窗台上是陈东君新换的康乃馨,床头桌上摆了几本书,还有一些看起来生机勃勃的水果,那些水果是陈东君买给于今清吃的,因为董闻雪已经不能吃这些了。他们每个周末都会来陪董闻雪很久,下意识地,他们每周在医院待的时间越来越久,没人问为什么。

    董闻雪躺在床上,鼻子上插着管子,头上已经没有头发。

    她虚弱地朝两个少年笑笑,说话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,“东君带清清出去玩了?”

    陈东君笑着点点头,把熊放在旁边一把椅子上,“这回考试成绩出来了,清清语文九十六,数学和英语都是一百,还有一个多学期,上市一中肯定没问题。清清很努力,”他看了一眼于今清,后者笑起来,被夸了还有点不好意思,陈东君笑着说:“我想,也不能只学习,就带他去游乐园玩了一天。”

    董闻雪轻轻点头,说:“东君,是你教得好。你在,阿姨很放心。”她知道陈东君一年多以来付出了多少,陈东君就像同时在做于今清的爸爸,哥哥,朋友,老师,甚至心理医生。

    她看着清清的笑容越来越多,听清清说成绩变好,听他说跳了级,又交了新朋友,有一次还带了几个同班同学来医院看她。那些小朋友捧着鲜花和水果,站在床前跟她祝她早日康复。那时候她抬头看到陈东君站在一边,正看着清清和别的小朋友说笑打闹,眉眼里都是温柔宠溺。

    有些事做起来,一天两天是很简单的,日复一日就太难了。窗台上从来没有枯萎过的鲜花,每天早上没有断过的保温盒,有些时候保温盒里的饭味道变了,她能吃出来,不是清清做的。床头桌上的水果一开始是她爱吃的,后来就换成了清清爱吃的,床头桌上的书,只要书签放到了最后一页,就会被带走,第二天就会有新的放在床头桌上。

    她一开始每天都会对陈东君说谢谢,后来就不说了。

    当陈东君就像她的另一个儿子一样的时候,她说不出口了。

    于今清坐在床边拿着一本《诗经》给他妈妈念。他念到《关雎》,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——”

    董闻雪噗嗤一声笑出来。

    陈东君正坐在旁边给于今清剥橙子,听到这里也笑了,“那个‘君子好逑’的‘好’,不是四声,是三声。”

    于今清“咦”了一声,问:“电视里都是四声啊。这句的意思不就是说,君子都喜欢追求窈窕淑女吗——”

    陈东君给于今清嘴里塞了一瓣橙子,堵住他胡言乱语的嘴,“这句的意思是,窈窕淑女,是君子好的追求对象。”

    “哇。”于今清含糊不清地嚼着橙子,“东君哥哥,你是君子吗?”

    董闻雪看着自己儿子,又笑出声,还无奈地摇了摇头,眼神里全是笑意和疼爱。

    陈东君挑眉说:“你觉得呢。”

    “嗯,那窈窕淑女是不是你的好逑?”于今清吞下橙子,大眼睛又好奇地看着陈东君。

    陈东君想了想,“比起‘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’我更喜欢‘三十功名尘与土,八千里路云和月。莫等闲、白了少年头,空悲切’。”

    于今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陈东君笑着说:“你继续念吧。”

    于今清念完《关雎》,又念了几首别的,念到《氓》的时候,他疑惑道:“‘士之耽兮,犹可说也。女之耽兮,不可说也。’这是不是说,”他突然恍然大悟,“我知道,这是不是一首倡导男女平等的诗。”

    这首诗确实提到了男女的不平等,陈东君一本正经地点点头,也没纠正他读错的字,“说说你的想法。”

    于今清得到了鼓励,说:“你看,这就是用反讽的手法,男人和女人做了同样的事,别人只说男人,不说女人。”他说着说着突然觉得有点哪里不对,“这不是说男女平等的,这是在让我们保护女性,不要说她们?”

    陈东君又往他嘴里塞了一瓣橙子。

    于今清知道自己又胡说八道了,一想起刚才居然陈东君还点头,就一脸气鼓鼓。

    陈东君笑着说:“等你上初中了,是要学这一篇的,别弄错了。这是在说爱情的,男人沉迷于感情,还能解脱,女人沉迷于感情,就——”

    他突然住了口。

    这是在说一个婚后被丈夫虐待甚至抛弃的女人。

    陈东君担心地看了一眼董闻雪,而她仍然只是温柔地笑着。

    于今清好像也明白了什么,坐在一边不讲话。

    陈东君和于今清走出病房的时候,于今清问:“那首诗到底是讲什么的?”

    陈东君想了想,还是把整首诗都完完整整地翻译了一遍。

    于今清半天没说话,一直到出了医院,才突然说:“原来这首诗是讲我爸爸的。”

    陈东君没有说话。当于今清躺在他身边,连眼泪都哭不出来,只能不停地急促呼吸的时候,曾经那个和蔼可亲的于叔叔在他心里就已经变成了一个王八蛋。

    但他已经明白,其实一个人是没法评价另一个人的人生选择的。

    一直到两人到了家,陈东君坐在于今清对面,才想好要怎么跟于今清说。

    “清清,你看着我。”他们四目相对,“其实,每个人读诗都是在读自己的人生。清清,你还很小,你读这首,只要记住,以后做一个对得起自己的心的人就好。你可以怪那些伤害你的人,谁也没有资格让你原谅他们。但是只有一点——”

    “不要让他们占据你的人生,一个角落也不要给他们。”

    于今清的眼睛睁得更大,里面有什么东西在闪动。

    陈东君发觉自己这一年多来变了很多,从前他不会说这样的话。

    “我希望你的人生里永远有一束光。”

    让每一个角落都被照亮,让每一个角落都开满鲜花。

    第二天早上,陈东君去给董闻雪送饭的时候,董闻雪对他说:“东君,我打算出院。”

    陈东君修剪康乃馨茎部的手一顿,回过头去看她,却说不出话。

    “东君,阿姨知道你心思比别的小孩重。”她笑着说,“不,其实阿姨没把你当小孩。跟昨天的事没关系,我只是觉得……我身体什么样我知道,这个病不能谈治不治得好,只能谈几年存活率。昨天,在你们来之前,有个以前和我聊过天的大姐,走了。这些我都不想跟清清说。清清的学费和生活费我是算过的,银行的存款供他读完大学是没问题的,再治下去我就不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陈东君想说什么,她摆摆手,“癌症病人,最后一段时间,很多痛苦都来自于治疗,如果我躺在这里,什么都感觉不到,那没有意义。最后一段时间,趁着我脑子清醒,还能动一动,我想多陪陪清清。”

    这个时候陈东君说不出让她积极面对治疗,一切都会好起来那样的鼓励话语,那样的话既苍白又无力。所有久病之人都听惯了这些,有如被爱与希望胁迫。

    他修剪好花枝,换了水,说:“董阿姨,我帮您去办出院手续。”

    那天傍晚,陈东君接于今清回家,开门的一瞬间,于今清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人。

    “妈妈!”于今清连鞋都没脱就跑过去,“你好了吗?好了吗?医生准你出院了?”

    董闻雪对陈东君微微点了一下头,才揉了揉于今清的脸,说:“是啊。医生终于同意了。”

    于今清在客厅里疯跑了一圈,抱着陈东君的腰不停地蹭,一边蹭一边大喊:“我妈妈好了!以后每天都可以见到妈妈了!东君哥哥,我也跟你一样,有一个不生病的妈妈了!”

    陈东君突然鼻腔一酸。

    “……是啊,你跟我一样。”

    他慢慢露出一个笑,然后把于今清举起来,带着他在客厅慢慢地飞了一圈。

    于今清把手臂张开,就像真的在飞。

    于今清小学毕业的那个六月收到了市一中的录取通知书。

    那天他故意把手背在身后,等陈东君来的时候,再自己给自己来了个“当当当”的背景音乐,然后迅速把录取通知书贴在陈东君脸上。

    陈东君微微退了一步才看清上面写着什么。

    于今清觍着脸说:“嘿嘿,东君哥哥,你能不能借我穿一下你的校服。”

    陈东君去给他拿了,于今清穿在身上长了一大截,就像披了个大袋子。“哇,我还想着以后,可以我穿你的,你穿我的。”

    陈东君捏他脸,“那就快点长大啊。”

    于今清长大的速度并不慢,但是追不上董闻雪生命流逝的速度。

    他还没来得及长大,董闻雪没看到那一天。

    从于今清上初中之后,陈东君不用再骑单车送于今清去附近的小学,也不用再去医院送饭。陈东君奶奶近年腿脚越发不方便,虽然她还想跟老街坊住一起,但是身体跟不上,于是奶奶搬到了陈东君父母家,连带陈东君也被一起打包搬回去了。

    陈东君升入高中部,他爸终于不再抱着“儿子需要历练”的心态,只丢给他一辆自行车,而给他安排了个司机,送他上学。

    那天早上,一如既往的,陈家的司机开车先去接了于今清,再送两人一起去市一中。陈东君还是在于今清家门口等他。于今清穿着市一中的校服,远远看起来就像小一号的陈东君。

    他站在门口,跟董闻雪说:“妈妈再见!”

    董闻雪坐在轮椅上,也笑着说:“清清再见。”

    陈东君在外面朝她微微点头。

    董闻雪也笑着点点头。

    快关上门的时候,于今清听见董闻雪喊他。

    “清清。”

    于今清又回过头。

    董闻雪不舍地看了他好一会,于今清看了一下手表,“哎呀,我要迟到了。”

    董闻雪宠爱地点点头,“去吧。”

    门要关上的那一刻,她又提高声音补了一句:“注意安全,照顾好自己!”

    “……照顾好自己,清清。”

    那天傍晚,陈东君送完于今清,正坐在车上,司机的车还没开出家属院的大门,陈东君的手机突然响了。

    来电显示是于今清家的电话。

    “清清?”

    电话那头一片死寂。

    “……清清?”陈东君立即对司机说,“张叔叔,麻烦掉一下头,回家属院。”

    车开进家属院,电话那头还是没有人说话,只有急促而不规律的喘息声。

    “等我。”

    陈东君下车,飞奔跑向于今清家。他手上的手机还一直放在耳边。

    当他跑到二楼的时候,听见对面说:“……东,东君哥哥,我,我妈妈是冷的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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